釋然

熱騰騰的精緻菜餚被奉上後只被草草扒了幾口,隨著繚繞的煙霧散盡,用作盛菜的溫熱器皿逐漸冷卻。桌上用餐的人卻毫不在意,無言盯著手中盛著酒液的銀器上,自己那憔悴的倒影。

平素驕傲自信的雙目失去了神采,眼窩下是烏青的眼圈,臉頰也消瘦了些。吉爾伽美什詫異於入目的景象,又似是覺得理所當然般,嘴角彎起了一抹苦笑。要是被那人看見自己此時的模樣,大概會被嘲笑一番。他倆昔日總愛互損互鬧,時間在嬉笑聲中流逝得飛快。吉爾伽美什尤為喜歡她踏著碎步朝他走來時,腳丫子上發出的清脆鈴鐺聲。

遺憾的是,他再也不能聽見那熟悉的鈴鐺聲了。空蕩蕩的宮殿中,只迴盪著男人寂寥的歎息。

維羅妮卡的本體是他的寶庫鑰匙,與尋常人不同,她的死亡是真正的消逝,連帶肉身都不剩,除了回憶外什麼也沒能留下。

啊,倒是還有那麼一件——

那枚失去靈魂的鑰匙此刻被掛在吉爾伽美什脖子上,片刻不離身。就寢前他會默默握著鑰匙,好一會才放開,日復一日。彷彿這是某種虔誠的儀式,抑或是場無止盡的哀悼。

就是再哀傷的洪流也沒能擊潰吉爾伽美什。朝會未被私人情感所耽誤,制定國策、引領方針,該辦的事他辦得認真,沒有絲毫怠慢。投入的程度不禁讓人生出「王已經從悲慟中走出」的錯覺。要不是吉爾伽美什自維羅妮卡逝去後至今對一切都興致缺缺、 鬱鬱寡歡,臣僕真會以為他們的王內心理性淡漠如斯。

這叫本王如何能釋然?吉爾伽美什在花圃中小憩,注視著一片花海難免發愁。宮殿處處是他倆的生活痕跡,他被囿於名為過去的牢籠裏,當要嘗試昂首前行,方覺黑暗依然緊緊纏繞著他。

猶記得那一年花卉盛開的季節,那些他說不出品項名稱的花朵爭豔鬥麗般直立著身姿, 綻放出絢麗的色彩。維羅妮卡說她喜歡那萬紫千紅,他卻認為再斑斕的花都只能成為她笑靨的陪襯。拈起一朵殷紅色的花,別在她的耳後。專注於美景的人顯然沒料到此著,呆懵片刻後才揚起一抹靦腆的微笑。眼前人配上別緻園景儼如活生生的一幅油畫, 賞心悅目。

時至今日,再繁華的景致納入眼中,都只覺荒蕪。他收回視線,試圖收拾越發擴散的思緒。

微風輕拂,吹來了一陣飄渺空靈的聲音,「吉爾伽美什,你以後得好好過呀——」直至最後變成碎語被吹散於虛空。一瞬間他甚至覺得風的觸感過於熟悉,彷彿是來自愛人的輕撫。嵌入回憶中的男人瞳孔收縮,猛然被拉回現實,回身卻只有一片虛無。分明是有話語攢入耳中,他竭力捉住任何一絲線索,卻是徒勞。

吉爾伽美什閉起雙眸,心下了然。這大概是最後的道別了。

豔陽今天依舊照拂著美索不達米亞,它的熱度溫暖了眾生,惟獨捂不暖君王落寞的心。